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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Q報道 | 野球江湖:你不瞭解的另一種中國

OFF White這位美國設計師既是建築系碩士生,也是一名DJ,更是著名的Kanye West的創意總監。他以都市奢華風格驚艷了眾人,並且「以典雅方法演繹當代風尚」,設計出一件又一件備受追捧的作品。Off-White別具特色的衛衣、腰帶、夾克、T恤等單品儼然已成為了時尚的代名詞。前衛潮流的設計、充滿趣味的細節以及別出心裁的剪裁使Off-White傳達出濃厚的時尚氣質,是打造摩登造型不容忽視的品牌。

本文來源於vx號 GQ報道(GQREPORT)。在在vx內搜索關註GQREPORT,後臺回復“彩蛋”,送你一個彩蛋。

 

野球指所有的非職業籃球賽,它出現在企業團建、商傢店慶、甚至田間地頭。如果說職業籃球是電視屏幕上的“廟堂”,那麼野球就是下沉市場中的“江湖”。野球手不隸屬於任何隊伍,他們隨時出發,給錢就打。他們的足跡遍佈全國,接觸各個領域的人。

資本、全球勞動力、群眾基礎,喂養瞭這個獨屬於中國的市場。透過野球,可以窺見另一種中國。

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

 

❶錢的問題

比賽結束的氣氛比哨聲更早到來。還有13秒落定,看臺上的大爺擰上水杯,背瞭包欲走。九百人的體育館內有一半人站起身。場地中央的兩隻籃球隊目前相差八分,也實在沒有繼續看的必要。可大爺突然停住瞭,九百人中的一半停住瞭,甚至場上的一支球隊也停下瞭動作——他們事後無法解釋此時的猶豫,否則怎麼會眼睜睜看著對方從自己手裡搶走瞭球,進三分,然後再進、再進,在13秒內將比分反超,以1分的優勢贏得瞭比賽。

短暫的寂靜之後,尖叫聲和掌聲從場子各個角落冒出來,人們陷入一種必須擊掌相慶的狂喜之中。大爺跳起來,包裡的水杯不停砸向看臺上堅硬的藍色塑料椅子。

“你來得正好,”穿越熱鬧的人群,王璁朝我走過來。他身高1米93,運動員身板,穿一件OFF-WHITE短T恤,“這比賽絕瞭,最後三個三分扳回比分,NBA都很少有。”

 

我們身處山西省平遙縣的一座體育館內。周圍一切顯示出一種混合的特色。兩隻球隊中有中國人,也有高大的黑人、白人,有人體格如雕塑,有人的肚子頂著球衣。場館四周掛滿廣告,“光大地產”、“上品土豬”和“范小姐的店”,交110塊能出橫幅,360塊能占個好位置。挨近場地有一塊藍色橫幅,上書“平遙監獄祝比賽圓滿成功”。

圓滿成功,王璁帶我去吃慶功宴。我之前從一則介紹野球的媒體短片裡知道他,野球指所有非職業的籃球比賽。如今這種比賽到處都是,企業團建、商傢店慶、地方聯賽,隻要有錢、有場地,就有野球手。比如今天這場,“平遙第八屆煤化杯”,就是企業贊助的地方賽事。2008年從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畢業後,王璁先打瞭幾年野球,然後成為瞭野球經紀人,為參賽機構招募球員打比賽。

運動員、籃協、老板們一二十人,坐瞭兩桌,盤子層層疊疊,這是贏傢的排面。終場13秒逆轉被反復提及,一個人說個開頭,另一個人馬上接上,但過不瞭多久故事就循環一次。

“你趕上瞭百年一遇的比賽,”王璁說。啤酒不停地上,桌上一片綠色叢林。在座的人都是奇跡見證者,除瞭一人,不停嘆氣。朱老板雙手交叉,“我當時坐在裁判席上,跟籃協主席說話,沒顧得上看比賽,錯過瞭。”

他舉著手機,上面播放著終場逆轉的視頻,“我發給老爺子,他可高興瞭。”朱老板是贏傢隊伍的老板,煤二代,個子不高,頭面光滑。他有一百九十多斤,脖子幾乎和肩膀一樣粗。今天的比賽雖然自己沒看到,但賺足瞭面子。

誰料一天後,這面子又沒瞭。比賽輸給一傢肉店的球隊。肉店老板長期養著幾名外國球員,有2米23的大高個白人,有蘇丹來的黑人,朱老板不是對手。賽後的飯局便清冷瞭一些,教練端著白酒向他道歉,“煮熟的鴨子飛瞭”。朱老板擺手,“競技體育都是有風險的,這是友誼賽。”他又說,“不過要是在S市,就得拿第一。”

說到底,朱老板在平遙是客場參賽。他是S市人,開一傢“半年納稅2個億”的廠子,S市的賽事最重要。自去年起,王璁夏天便為朱老板張羅比賽,挑選外援,碼隊伍,打二十多天的聯賽,目的是絕不讓冠軍落入本市另一位煤二代之手。

兩位老板一直在較勁,王璁說,都是傢族企業,都喜歡籃球,“咱現在不說買賣誰掙多少錢,已經不是錢的事兒瞭。大傢這個錢都是一個數,都是一個數。”錢上沒什麼可比瞭,就比籃球。

一位野球手告訴我,世界上球技傍身、又願意做“雇傭軍”的球員很多,但野球市場為中國獨有。最重要的原因是中國有出錢方,有老板。不管是為瞭愛好,還是面子,當解決瞭“不是錢的事兒”之後,這還是錢的問題。

朱老板邀請我去他的廠子看看。車還沒開進大門,已經能看到道路兩側有黑色的沉積物,是拉煤車漏下的煤渣。每經過一個鍋爐房一樣的建築,他能精準地說出一天產出的利潤,像在數印鈔機。“半年納稅2個億,”他不斷重復這句話。

朱老板辦公室內有個隔間,裡面擺瞭大約六十多個比賽獎杯,證明他對籃球的喜愛。他座椅背後的陳列櫃裡,有十幾年前第一屆S市籃球聯賽的照片,那時他還是個高中生,就已經開始贊助比賽。如今賽事對他還意味著商場之上的社交方式,“老喝酒多沒意思”。玩籃球燒錢,工錢、路費、吃住,今年七月到現在,“花瞭150多萬”。

然而酒還是不能不喝。平遙賽事最後一天,朱老板宴請己方和對方球隊,清瘦健壯的小夥子們排隊跟他敬酒。朱老板喝多瞭話就多,開始講一些私事,比如他那不爭氣又老和他爭企業的弟弟。也開始炫耀,說自己為球賽花瞭多少錢。炫耀過後,他似乎得到瞭某種滿足,又突然陷入一種憂鬱,打開微信,給我看他的微信群組,群裡每天都在時時更新煤價,“貿易戰讓我的利潤損失一半”。

“看籃球的時候,我才是放空的,”交代完許多煩心事,朱老板說,“我就直說瞭,我就是為瞭高興。”在座的人紛紛點頭。

他不斷點開手機上的各種app,股票、期貨、炒幣,“這些我都做。”最後點開手機銀行,給我看他的存款餘額,有很多位數字,橫在屏幕之上。

我知道你很有錢,我說。朱老板放下手機,不久之後他似乎忘記自己已經做過一次,又點開手機銀行,“給你看看我的銀行存款”。直到幾個小時後,他第四次還是第五次這麼做,說自己納稅超過瞭父親的成績。

你父母一定很驕傲吧,我說。

朱老板突然低下瞭頭:他們從來沒表揚過我。

王璁坐在桌子另一側,喝得上頭。但他清楚知道桌上誰是誰,與老板敬酒寒暄,將他手下每個人都照顧到。忠誠是經紀人的品行。他之前有次帶隊比賽,終場結束,老板在群裡@他,問為何自己隊裡一位外援正在對方老板的KTV裡唱歌?他“騰”地跳起來,擱中國人一聽,這屬於“站錯隊瞭”。他“直搗黃龍”,帶走外援,最終與他停止合作。

不夠忠誠,意味著錢也可能結不回來,“畢竟強龍難壓地頭蛇,咱們是在人地界兒,對吧,很多事情我們是被動。”

三巡過後,他坐到我旁邊低聲問,“我是不是和你見過的其他北大人不一樣?”我說,是更江湖嗎?是的,他說,大學時就和同學們沒什麼話說。

飯畢,夜裡12點,朱老板提出去唱KTV。王璁搖搖晃晃,快不能站立,還是要去。上車前他臉沖向我,“歡迎來到我的世界。”

❷技術原因

第二天早上七點,王璁發來微信慰問,“昨晚沒事吧?”他喝完瞭就吐,全然不記得發生瞭什麼。酒未醒,幾個小時後,他就已經到瞭高鐵站,去下一場比賽的城市。

再見到王璁是兩天後,700公裡外的河北唐山。他的行動軌跡被一座座城市名字連接,大多數是江浙、西南、福建兩廣一帶的小城市,下瞭飛機高鐵,再坐幾個小時的汽車。他的時間被手機裡的消息無限切割,不認識的老板、中間人隨時呼叫,需要他協調出一支比賽隊伍的行程安排。像所有水滴入海,線上聯系好的陌生人們,在某天晚上聚集在一塊28×15米大小的、完美切割的場地前,靜待開場。

晚上六點多,唐山“梗酒杯”2019夏季比賽正式打響。王璁找來兩名外援,代表某商貿公司出戰。你一眼就能在賽場上認出這隻隊伍,兩名身高超過1米9、跟腱纖長的黑人身手矯健,即使不發力時,他們的肱二頭肌也有一種戲劇性的曲線。

想來中國淘金的外籍野球手越來越多。王璁的助理劉浩有次站在球場前,和我解釋每個人來這的原因:他,24歲,打東南亞聯賽,但一個賽季都沒機會上場;他,39歲,這賽季沒續簽合同;他,31歲,澳大利亞、歐洲聯賽都打過,受過一次傷;他,40歲,年紀太大瞭沒有職業隊要他。

籃球領域從來不缺有天賦肯努力的人,它像一個高速運轉的離心機,將那些因為能力、運氣、年齡、際遇等種種方面抱憾的球員甩出瞭職業體系,這些人數量龐大,業精者不在少數,願意繼續打球。

場上這支隊伍裡,還有一位身高一米七左右、肚子圓滾滾的中國年輕人,戴個眼鏡,滿頭大汗。

年輕人很少跑動,站在三分線外,等己方隊員過人、拿球,然後把球傳給他。他立正、屈膝,縱身一跳,球進瞭。圍觀群眾發出一陣不大不小的歡呼。“看來老黑也懂規矩”,站在我旁邊的大爺說,“知道把球傳給老板。”

年輕人是這傢商貿公司的老板,三十歲,酷愛籃球。他不會過人、傳球、防守和進攻,隻會投三分。有外援在手,老板並不擔心比賽。他叉著腰站在三分線上,看對方球員慢悠悠搶斷一個球,遠遠地朝籃筐扔過去,卻砰一下砸偏,籃板發出一聲無奈的喟嘆。幾乎同時,籃板背後的路燈亮瞭起來。夜晚正式降臨。

“It\’\’s his entertainment,”黑人外援C.J評價這場球。

兩天後決賽。比賽剛進行4分鐘,C.J犯規,對方球員推瞭他一把,隨即又跟上想要動手。球場旁邊停住兩輛車,此時突然下來數位保安,黑乎乎一片沖進來,將兩撥隊伍分開。比賽暫停。

外援們坐在地上,圍城一圈。王璁站在圈外打聽情況,很快他聽到瞭一個尖銳的喇叭聲:“因技術原因,比賽結束”。比分定格在15比12,王璁帶的隊伍輕松取勝。

雖然是勝利,所有人看上去卻不那麼開心,“easy money,”C.J聳聳肩,“但我不想讓觀眾失望。”大傢在場地停留瞭一會,似乎在等一個轉機的信號。

王璁看上去很冷靜,這不是他遇到的第一次球場糾紛。之前在貴州村子裡打,裁判吹一個技術犯規,一方不服就能幹仗,球員沖突起來,他們所代表的兩個村子也沖突起來。隻要穿著村兒裡的隊服,就是自己人,敢打球員,就是欺負我們村,群起攻之,就是群架。直到警察來瞭,用警車開路帶他們離開,後面還跟著一輛警車斷尾,“那真是狠”。

這次現場的情況沒那麼糟糕,可不斷有人告訴我們,趕緊散瞭,馬上十一,怎麼可能起沖突。再說還有外國人——“外國人”在接下來的采訪遭遇中被不斷提到,他們當然是打贏比賽的好幫手,但身份也隨時能變成不穩定的炸彈,就看引信點燃前,我們能否找到澆滅它的另一種武器。

王璁站在場邊,決定帶隊離開。他也是職業籃球離心機裡甩出的一員。他成長於北京的部隊大院,從小看部隊裡的球隊打球。高中時,他常去北京籃球的“聖地”東單球場,在這裡留下過一段傳奇經歷:17歲,他在一次扣籃時把籃板震碎,這一幕被當時正在拍攝的電視節目記錄下來,廣為流傳。

2004年,王璁經體育特招進入北大。他一邊出任北大籃球隊隊長,打CUBA(中國大學生籃球聯賽),一邊在街球界闖出名堂,前途正徐徐露出光明一面。2005年有記者問他,會借CUBA的舞臺進入CBA(中國職業籃球聯賽)嗎?他說,我當然想瞭,現在正讀大一,還有很多的時間,靠自己慢慢來。

青春與熱望力透紙背。不過很快,王璁退出當時著名的街球隊,北大畢業後,也沒有像其他渴望進入職業隊的球員一樣,背著包四處到球隊試訓。

“後來那幾年我很消沉,我覺得我找不到方向感,”第一次見王璁,我們坐在北京一個冷清的茶室,他不停抽煙,煙霧在茶面聚集。他想成為職業球員,那時北京CBA球隊隻有首鋼,首鋼有青年隊,很少招外人。那就去外地吧,乙級聯賽都可以。“做不到,”王璁說,“當時我媽是卵巢癌,等於給判瞭刑瞭,等於一直從判刑到給我媽送走,這兩年多就過去瞭。”

母親身邊隻有他一人。他照顧瞭母親兩年,而兩年的履歷空白對職業球員來說不可想象。一些轉型的嘗試填補瞭籃球的空缺,比如做銷售、賣體育用品、在機關單位上班。“我老有一個消極想法,就是在想我奮鬥這十多年,我幹嘛呢?你想流瞭多少汗啊,對吧,有多少,付出多少,最後你沒把這當飯碗,你說你幹嘛呢?”他的音調越來越高,“我一想我找個工作,朝九晚五,跟人聊什麼?我跟人聊聊我當年在球場上有多牛逼?我覺得沒有意義。”

母親2009年去世。他不久接到哥們的電話,璁哥,別鬱悶瞭,咱們打球去。“我就進去瞭野球世界。”何謂野?中國兩大職業聯賽,CBA和NBL加起來有三十幾支球隊,除此之外的民間自組籃球賽都可以稱為“野”。相較於制度規范、人身依附緊密的廟堂之上,野球就是毫無保障、毫無歸屬的江湖之遠。

“這裡面其實(有)很江湖氣息的東西,”王璁說,你遊過泳嗎?沒學過,直接扔水裡,自己撲騰吧。

❸圈層

9月4日,戰績一勝一負的中國男籃對陣委內瑞拉,爭取世界杯小組出線的最後機會。事後證明這場比賽甚至不如上場對陣波蘭——中國以76比79輸給波蘭,球迷還能找到找到微弱分差的責任人,而這場是59比72,一度被委內瑞拉打個9比0,曾有5分多鐘的時間沒有進球——都不知道要責怪誰。

幾個小時候後,王璁在微博上發佈瞭一條視頻。他穿紅色衛衣,臉也是紅的,“中國隊這場球輸瞭,徹徹底底地輸瞭,我什麼都不說瞭,我先幹一杯。”他拿出一瓶野格,給自己和旁邊的C.J各倒瞭大半個玻璃杯,“我認為,國傢隊應該跟我去打野球,我們去山裡、我們去村裡、我們去外場!就幹!” 打野球常常在小城市、山裡、村裡,那些職業隊幾乎不會出現的地方。2010年開始,王璁一直在走,除瞭新疆、西藏,哪裡的球都打過。哪裡都有喜歡看籃球的人。村裡賽場裡三層、外三層的鄉親,鎮上體育館裡黑壓壓的人群,如果去寧夏比賽,周圍擠滿瞭一排排的小白帽。

在平遙時,比賽開場前,我和籃協工作人員望著仍然空曠的體育館。平遙的籃球史他信手拈來。

八九十年代,平遙有火柴廠、電機車廠、棉紡織廠,廠子和礦都有籃球隊,經常比賽。古城小,“你除瞭看場籃球比賽,看看電影,看戲曲,還有什麼業餘活動?”

平遙籃球氛圍延續至今。“昨天吹咱們那個裁判,一個主裁、一個副裁。那個副裁,他傢是從父親到兄弟,一傢能組成一個籃球隊。”

每年春節,貴州許多村寨自籌幾萬元,請球員過來比賽。務工人員終於返鄉,他們和留守的村民一起,一人300、500,逢年過節看個熱鬧。土地上架兩支木筐,一旦下雨,籃球在泥地上跳,球員們在泥地裡滾。這叫村BA。

村寨之間離得不遠,王璁打完一場,被小汽車接走,還能趕上下一場。現金就堆在球場旁邊的桌子上,贏瞭當場抱走。鞭炮噼裡啪啦。

籃球的群眾基礎太大瞭,王璁感慨。幾個人就能開場,圈塊地就能打。對抗性強,得分又快又多,論觀賞性,籃球無出其右。

一次在唐山比賽,王璁遇到瞭美國人李·本森和克裡斯。李·本森曾是CBA著名得分王。許多人認為,如果他沒在19歲時開槍殺死瞭鄰居,在監獄裡待瞭八年半,他肯定能成為NBA的著名球星。出獄後,李·本森的籃球生涯在CBA得到彰顯,成為首個拿到單場60+20的球員。快40歲時,他離開CBA,開始打野球。

李·本森脾氣暴躁,不同的人都講過他的段子:到地方先拿錢,不給不上場;挑地方,挑食,挑人,覺得裁判判罰不公,當場離開球館;一言不合,他把一位隊員推到墻上,抵住他的喉嚨。王璁與他們合作瞭2年,開始一起打球,後來逐漸成為他們的經紀人。

“伺候他特煩”,但王璁明白李·本森的價值不在於他是一個好人,而在於他能贏球。北大畢業的優勢終於在野球屆展現出來:王璁會英文,能和兩位籃球高手溝通,這在行業內並不常見。王璁也能講關於李·本森最好的段子:第二天晚上比賽,李·本森今天和老板說,我要去趟北京,去秀水進一批假表。老板讓助理過來,陪他去,買表,第二天回來,他聽著音樂去球館,上場,砍下60分。

李·本森和克裡斯是較早一批進入中國的野球手。兩人的命運並不相同。李·本森的單子越來越少,老板們逐漸發現,他所帶來的好處抵消不瞭那些麻煩。而克裡斯活兒好不挑剔,在踏實賺瞭兩年錢後,2017年回美國安心陪女兒。

球場上並不需要一個絕對的明星,王璁說,需要的是一個統一的思想,通過團隊配合取勝。贏五十分和贏一分,都是贏。

他後來簽約的外籍球員,性格大多溫順聽話。他也隻簽約外國人,號稱”圈裡的老外沒有我不認識的“。本土野球手自己聯系業務,沒必要多付10%到15%的經紀抽成。一場球賽的傭金多在三千到五千,忙碌的野球手一年可以打100多場比賽,掙幾十萬不成問題。

今年在山西,王璁將一條英文新聞鏈接發給幾個朋友。朋友在手機上放大瞭看,上面是李·本森的最新消息:因過失殺人在美國再次被捕。

唐山的比賽結束後,年輕的老板請我們吃慶功宴。有人開車過來,說要去老板的傢鄉,外援們很興奮,“看來要吃好的。”四十分鐘後,我們到達一處沒有招牌的燒烤攤前。屋內亮著燈,擺瞭兩張簡陋的桌子,老板和兄弟們已經喝上瞭,他把上衣卷起來,露出圓滾的肚子。屋外兩張桌子,這是我和外援們毫無懸念的位置。

8月底,天氣已經有點涼瞭。夜裡十點,路上沒有行人,一條土狗慢慢走過。有人端上來一盆涼的皮皮蝦、一盆貝殼、十幾串烤串和幾塊饅頭。“我們跑這麼遠就為瞭吃這個?”有人說。 “你現在感受到我們的處境瞭吧?”埃隆·馬克西坐在我旁邊。他是美國人,輾轉世界各地打球,拿過澳大利亞職業聯賽的冠軍,在中國已經打瞭兩年野球。“就像這樣,贏瞭一場比賽,被叫來吃飯。所有人都在敬酒,我們一直在尷尬地等菜,不知道要吃什麼、要做什麼。”

老板和朋友喝酒的聲音透過門簾傳來,是聽不懂的方言。埃隆吃瞭一口烤串,又放下。他不吃辣,少吃油炸,在中國吃飯總是不太適應。他講起一些遭遇,許多人和他打招呼,卻用手去揪他的皮膚,想看看他皮膚上的黑色是否能刮下來。有時比賽被放到微信上,他用微信自帶的翻譯功能看瞭評論區,“裡面充滿瞭種族歧視的話,Nword之類的。”他搖搖頭,露出一種痛苦的神情。

“但這裡我可以打籃球。”

埃隆對自己的決定非常理性,“我熱愛籃球,榮耀來自於工作。”而另一位外援C.J,看上去沒有埃隆那麼嚴肅。他是重度影迷,每天起床,先看一部電影,比賽前很可能已經看瞭第二部,尤其喜歡驚悚片。你怎麼看的?我問。下載啊,免費的,meiju,你知道嗎?他露出一口白牙。我意識到,他說的是網站“美劇天堂”。

C.J的籃球履歷不出彩,在美國找不到很好的職業工作。結瞭幾次婚,留下幾個無法再相見的孩子之後,C.J來到中國打球,很快適應瞭毫無拘束的生活。他的手機裡裝滿瞭各種本土app,看劇、玩抖音,滿足他所有的消遣。

他們幾乎走遍中國各地,但記不清那些名字。老板們有一些共性,“胖,不懂籃球”。他們遇到極其熱情的觀眾,被拉住合影、簽名,但明白觀眾並不知道他們是誰。

我隨外援們去過一些地方,平遙、唐山、義烏、嶽陽、貴陽,這些城市看起來總是非常相似。藍色招牌的移動營業廳、帶“娜”字的服裝店、字號又大又整體的標語、老板娘低頭打遊戲的小超市,如果不是聽到方言,我往往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。外援們來往“這裡”和“那裡”,打不知是誰的對手,然後坐在街邊一處攤位前,逐漸和夜色融為一體。

冷靜的時候,王璁明白野球圈和職業圈距離遙遠。你在這個圈子打得好,也不會被職業隊挖掘。沒有球探去各個賽場挑人,沒有人對野球手做數據統計,沒有野球手可能跨越青年隊、選秀進入到隻需要幾百人的職業金字塔頂尖。

今年8月,北京首鋼簽約前NBA球員林書豪作為外援,一年稅後300萬美金。職業球員有歸屬感,但野球手是“籃球背包客”,“你一直在路上,一個電話你就上路瞭。打幾天你就可能得到下一個地點。你有大量的時間花在路上。這對球員來說,消耗非常大。你的休息、恢復,包括你的訓練都是要靠你自己來解決,你必須有這個意志。”王璁說。

❹圍城內外

貴州是野球圈裡的寶地。這裡比賽數量非常多,下沉到村子、寨子,打都打不完。11月初去貴州前,王璁發消息給我,說這是一場重要的比賽,同時他“要告訴世界一些事情,what is basketball。”

我腦補瞭一路他怒斥中國男籃輸球視頻裡的語調,帶著京腔的高八度。直到我在貴州修文縣的馬路邊上見到他,他緊皺著眉頭,語調低沉,“比賽推後瞭一天”。野球的賽程一旦更改,所有球員接下來的日程都有可能受影響,沒人為他們的損失擔責。我們站在土堆成的、需要不斷調整站姿才能平衡的馬路牙子上,前方是因修路而擠做一團的車輛,後面是農田,進退兩難。

“為什麼要推後?”“因為主辦方球隊的外援明天才到,今天和我們打的話太吃虧瞭。”“可不是都定好瞭嗎?”“主辦方不想在揭幕戰輸球,太沒面兒瞭。”

一天後,重新調整好的球隊站在修文體育館門口。一排穿著短裙的女學生舉著參賽隊的標牌,高大的黑人球員們手插著兜,有人帶瞭外放的音響,往外一字一字蹦英文說唱,與遠處廣場舞悠揚的音樂遙遙相和。到瞭既定時間,體育館大門緊鎖,又等瞭半小時,還沒開門。

劉浩跑來說,主辦方領導還沒來,要等領導先進。外援們顯然不知道發生瞭什麼,他們不問,也習慣瞭不去問他們並不理解的事情。

面子始終是野球圈子曖昧隱晦的規則,它有時意味著退讓,有時意味著狂飆突進。我見到貴陽人李志豪,他長年做西南地區的野球生意,組隊參加過貴州金額很高的賽事,第一名獎金18萬8。“打(瞭)第二,打不瞭第一,”他說,第一名的老板請瞭美國發展聯盟的一個隊,包括隊醫在內有14個人,從西雅圖空降遵義。賽事是“老板的遊戲”,不差錢,獎金根本不足以抵消成本,但第一名才有面兒。我問老板是做什麼的,他笑,有礦,傢裡有礦。“你知道山西有煤礦,貴州(也)有煤礦。”

第二天開賽,盡管主辦方集齊瞭外援,但場上依然實力懸殊。王璁帶來的黑人外援們輪番上演扣籃,C.J玩得最開心,他彈跳驚人,籃球黏在他手上,沾筐就進。扣籃像尖針,每次都能戳破現場人們氣泡一般越來越高漲的情緒,嘩,嘩啦啦,掌聲一地。

場上有DJ根據比賽實況放歌,一扣籃,音樂昂揚,汪峰唱“想要飛得更高”。要是兩隊在籃下爭球,龐麥郎低吼,“摩擦、摩擦,在這光滑的地上摩擦”。

王璁有時擔心扣籃會刺激對手。老外“單純”,你在我腦袋上扣一個,我也在你腦袋上扣一個。中國球員有時會多想,你在他腦袋上扣,“讓他很沒有面子,因為中國人很好面子”,他就要廢瞭你。尤其十幾年前,江湖氣更重,“頂人膝蓋應該怎麼頂,伸腳怎麼伸,點手腕怎麼點,怎麼能讓對方王牌三分鐘之內下場”,都是學問。

外援們沒有醫療保險,傷病自己負責。但知名的本土野球手不愁保險的事情。“掛靠”,所有人都提到這個詞。大型企業或者國企,會招進一些籃球運動員,給他們上社保、每月發工資,不要求他們上班,隻需每次企業間打比賽的時候到場就行。

這種比賽的數量不少,煤炭系統有“烏金杯”,紡織系統也有大型賽事。企業不差錢,養球員就是為瞭確保高質量球員能在關鍵時刻為自己比賽,爭第一,“爭個面兒”。

最好的那些野球手,是企業間搶手的資源。一場勝利曾被野球圈子津津樂道。2017年,體育公司華熙組織瞭一場籃球賽,兩支隊伍會師決賽,一支全部由CBA球員組成,一支由野球手組成,後者3分險勝。

王璁總是提到這場比賽,“當職業隊碰上瞭最高水平的野球隊的時候,他會翻車。”以此來說明中國野球的水平並不差。獲得勝利的野球手們,在圈子裡被稱作“山東幫”,也叫“野球國傢隊”。

義烏的一次比賽上,我見到“山東幫”的王雪峰。他“掛靠”在兩傢企業,同時被更多的企業邀去打比賽。賽事頻率像晴雨表,王雪峰甚至能感覺到經濟形勢對野球市場的影響,前兩年煤價下跌,煤老板們不好過,比賽就少,“應該會少20%、30%左右。”

“山東幫”核心成員有六七人,大部分畢業於山東科技大學。此外的“廣州幫”、“北京幫”,也主要以當地大學為據點,聚集著同所大學畢業的籃球體育生。“山東幫”出道十餘年,據資深野球手講,野球市場至少存在瞭二十年。在那場對對職業隊的勝利中,王雪峰貢獻瞭一次關鍵封蓋,他很謙虛:比分一直咬得緊,“有可能當時是他們輕敵”,“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們賽季馬上開始,他們也不想拼太兇,害怕手傷之類的。”

可並沒有更多的比賽去驗證二者的優劣。劉浩有次說起籃球的圈層,手從低到高打著手勢,草根籃球、街球、大學生籃球、野球,他把手舉到最高,職業。

 

2015年,姚明在CBA推行大學生選秀。大學生球員終於有瞭向職業突圍的機會。但野球場內外,我卻常聽到掙紮於職業籃球的大學生的故事。李喬2017年經選秀進入CBA,合約兩年,他隻待瞭一年。

吃飯、訓練、睡覺,重復的三點一線。剛畢業的大學生難以接受這就是全部的生活。李喬在CBA打瞭10場球,自認非常幸運。“一般新秀第一個賽季都上不瞭場,”有選秀的球員兩三年沒機會上場,而沒有上場時間,就沒有比賽數據。

大學生球員進入職業隊,要面臨一個現實問題:每個職業隊旗下,還有青年隊,他們還嗷嗷待哺。王璁說的直接:“掌權的這些人,包括體制內球員自身來說,他們也不希望看到很多人過來搶飯碗。”教練控制球員上場,讓誰上,不讓誰上,難免“勾心鬥角”。

這些從10歲開始就在青年隊集中訓練的球員,並不會成為大學生的至交好友。“他們跟我想接觸的、或者跟我以前在大學和社會上接觸的朋友都不太一樣,讓我覺得不是很舒服,”李喬說,天天和隊友隻聊生活上那點事,過個三五年,他不會覺得有什麼成長。

王璁連“搶飯碗”的機會也沒有。他畢業的時候,距離選秀開始還有六年。他往返於傢和醫院之間,不再有條件系統訓練。雖然沒什麼證據,但他感覺到自己的競技水平正在下降,肌肉流失,命中率每天“下降千分之一”。有天他躺在床上,盯著天花板過瞭一整天。心理醫生讓他做一些放松的練習,並給他開瞭治療抑鬱的鹽酸舍曲林。

剛接觸野球的時候,他認為這些人是“混蛋”,一群被職業體系拋棄的失敗者。比賽也很野,有人在他投籃的時候把腳伸向他的落地點,期待終結他的籃球生涯。可如果他想繼續以籃球為業,野球是唯一的方式。“世界就是這樣”,那麼他能做的就是找到容身之處,“你得吃這碗飯”。

 

❺混亂,與可能性

熊煒的辦公室在操場右側,他泡瞭一壺功夫茶。“有電視、有(NBA)轉播的時候就開始看瞭,”姚明在火箭隊的時候,他喜歡火箭,現在喜歡湖人,“詹姆斯在哪裡就喜歡哪裡。”他喜歡勒佈朗·詹姆斯強悍的打球風格。

此次來貴州打比賽,王璁的老板就是熊煒,私立景陽中學的校長。近幾年的修文籃球賽,熊煒一直為自己的球隊邀請外援。

這兩天,他沒那麼悠閑。有人舉報他們使用外援是不公平競爭。“其實這個怎麼說呢?”他倒瞭杯茶。所有人都知道,用外援是圈內常見的現象,就看有沒有人較這個真。做瞭一番溝通工作後,比賽繼續進行。

關於是誰舉報的,熊煒覺得可能是沒有吹上比賽的裁判。而劉浩判斷可能是一支請瞭兩位外援的球隊,拼著舍掉自己隊伍的人,也要把景陽中學這支全外援隊伍拉下馬。

也許他們都是對的。熊煒連續去開瞭兩天會,這意味著,他至少被舉報瞭兩次。

這圈子裡到處是坑。比賽沒有合同,輸球瞭老板有可能扣錢;許多賽事消息靠中間人告知,有人脈才能有比賽。埃隆提到打球時常遇到本土球員的糟糕打法,本地裁判也會有偏向。他指著右胳膊上一塊清晰的淤青,“上次在山西的比賽被打的。”一個球員在比賽中直接朝他的胳膊來瞭這麼一下。他還拿出一個視頻,上面顯示一個球員拿腳絆他,但裁判沒吹哨。

埃隆極為珍惜自己的身體,我早上十點在健身房見他,他正伏在器械上舉鐵。“你猜猜我多大瞭?”他下來,擦去汗,像打扮精致的女性拋出一個不會失望的問題。 “三十多?”他露出得意的笑,“我馬上41瞭。”

“我現在身體狀態比我二十歲的時候好,也比我三十歲的時候好,”他說。他不抽煙不喝酒,每天鍛煉,采訪的時候手裡端著一杯蛋白水,“我依靠身體掙錢。” “中國有足夠大的籃球市場,”他說,“我再打兩年。”
圍繞球賽的是種種復雜的博弈,一旦能站在球場上,“它會變得很純粹,就是勝利和運動帶來的樂趣。所以說它看似很復雜,但是它最後又歸到很公平競爭的一個事上,我覺得是它能長存下去的一個原因。”李喬說。

11月8日,王璁帶隊站到瞭決賽場上。觀眾席黑壓壓全是人,球館外的廣場也是。如果有不明情況的人來到廣場,一定會被這場景震驚:一塊巨大的LED直播屏發出耀眼的光和聲音,數百人同時仰頭,同時沉默。

我想到之前在景陽中學操場上,一個男學生在與黑人外援友誼賽後,怯生生地去和他比手的大小。NBA在電視上,但縣、村、寨,很少親見高水平的比賽,哪怕它僅僅提供一種視覺上、生理上的反差,也是一種直觀的刺激。

比分一直追得很近,第三節時,裁判罰下王璁隊伍裡的一名外援,第四節時罰下瞭第二位。他的隊伍沒有替補瞭。王璁穿著拖鞋觀賽,本來沒打算上場。助理劉浩及時遞來一雙球鞋。他一直備著。

比賽前一天,我們最後一次聊天。他講起高二時,母親給他介紹瞭一位籃球教練,因此獲得瞭轉學去一所擁有知名籃球隊的高中的機會,條件是再次從高二讀起。他接受瞭,並認為這是改變一生的決定。那所高中的籃球隊蟬聯過七次全國冠軍,他在進校一年半後,也和隊友舉起瞭冠軍獎杯。

現在著名的街球手吳悠是他的發小,他們曾一起組隊,後來王璁退出。他坦言這是籃球理念的不同,街球講求動作華麗,而籃球是競技體育,講求輸贏。“因為我嘗過贏的感覺,”他說,“一年半以前你什麼都不是,”而高中時那次冠軍“一下讓我得到瞭金字塔頂端的感覺”,那種辛苦付出得到回報,苦盡甘來的爽感。

最終比賽得分定格在87比76,王璁贏瞭。主辦方頒給球隊一塊刻著“第一名”的牌匾,和六萬塊獎金。這個牌匾最後交給瞭景陽中學。野球比賽有時會給冠軍頒發牌匾,有時是獎杯,它們和野球手拍照留念之後,都進瞭朱老板那種專門儲藏戰利品的房間。野球手最多能留下一枚獎牌作為紀念。有人自豪地說,他已經擁有瞭“百八十塊”獎牌,放在傢裡,不時看一下。

前一天的采訪在修文縣一間條件糟糕的酒店裡進行。每一次去小地方比賽,主辦方提供的大多是這樣的酒店,櫃子歪歪斜斜,地板有污漬。空調也壞瞭。下一個城市的比賽已經提上日程。“沒有成為職業球員是我的一個遺憾”,他說,“但我要贏”。他抱著腿坐在看上去不怎麼幹凈的床上,身邊正在充電的手機一直閃爍,顯示有人找他。█

* 朱老板、李喬為化名

本文刊載於《智族GQ》2019年12月刊

 

看完野球的故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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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來源於vx號 GQ報道(GQREPORT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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采訪、撰文:靳錦

編輯:何瑫

攝影:賈睿

視覺:張楠

運營編輯:肖呱呱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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